本文转发自中国社会科学网
李双志教授,复旦大学德文系系主任
仿佛一夜之间,许多人文研究的学者患上了“人工智能焦虑症”,从B站视频到微信公众号,人们都在热议人工智能给文科带来的机遇或挑战。人工智能早已迈出宁静的实验室,穿行在纷繁的行业市场,显身于社会热潮的聚光灯下,也以浩大声势吹皱了人文学科的一池春水。这番热闹,让人记起信息时代、生物学时代和数字时代的一轮轮风起云涌的话题。
技术总在进步,如果说之前人文学者还有一丝置身事外的淡定从容,可将新兴技术归于“器具”之用而旁观潮起潮落,那么,如今大家却陡然发现,被冠以人工智能之名的庞然异物已长驱直入人文学科赖以自持的疆界之内,在许多向来被视为人类专属的文化创造领域里大显身手。以自然语言处理技术为基础,众多通用人工智能大模型凭借着海量的数据、强大的算力和深度学习的架构,可以理解人类语言,进行推理计算,继而生成文本、音乐、图像、视频内容。待人驱使和操作的工具,已经转变为可模拟人进行思考、学习和创造的“聪明”机器,大有与人竞争上岗的架势。
的确,在逻辑推理和运算功能方向上的机器和人之争,早已不再让人有太多的惊诧。毕竟自计算机和因特网的发明之日起,就可以预见人造机器必将在数据处理的速度和规模上远超人类。这本就是人类开发此类技术工具的预期效果。然而,人类自认为有别于计算机等技术工具的认知、理解和创造能力,尤其是单靠逻辑运算无法把握的艺术创造和文学想象,现在居然也成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涉足的领域,这怎能不引发焦虑呢?机器学习的开关一旦按下,人工智能的迭代更新之快,将很快超过人类想象的边界。人类的想象力,包括被德国浪漫派思想家视为人类精神王冠之一的文学想象力,似乎已经不敌人工智能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它可将古往今来一切文字图像资料数字化,继而从数字信息的海量组合中窥见人类写诗作画的秘诀,然后再按需输出并不逊色于人类所作的文艺产品。曾经在量化模式之外逍遥的诗与艺术之精灵,似乎已被号称“一切皆可测”的数字魔法瓶捕获。这里涉及的不仅仅是市场竞争,更是对于人之为人的智识本质的挑战。若人类的精神本质已被技术破解,以此为研究对象和教化陶冶对象的人文学科何以自立?于是乎,最先从人文学科就业端和教学端爆发的焦虑症由此开始席卷整个人文学科的研究生态,将人工智能的发展与人文学科的终结相连的专业末日论想象也随之蔓延。
然而,如果我们将这种末日想象推到极致,假如人类真的退出了文艺创作的赛道、人文学科真的消失、人类真的失去了文学想象力,人工智能就真的可以取而代之吗?没有了任何来自人类的想象产品,没有了任何来自人类的审美创造及审美评鉴,没有了任何来自人类的资源更新、原料投喂和反复训练,人工智能最终也难免江郎才尽。人工智能的存在可能,终究依托于人机协作。人工智能所呈现的强大创造力,终究依托于人类的文学想象力。当前人工智能给人类造成的竞争焦虑,恰恰来自人类自身千百年来积累的文艺创作经验。未来人工智能能为人类造就的可享用的文化产品,也需要人类自身不断破旧创新而生成新鲜的、生动的、闪耀人类智慧与才华灵光的文艺资源。而这种精神和文化领域里的奋发自新,需要的正是可以温故知新的人文学科。人文学科,既保有人类文明积淀的丰厚土壤,也蕴含着人类创生未来的种子。正如德国哲学家赫尔德所言,人类从来就是有缺陷之生灵,可是人类依然有着其他生物不可比拟的能力,这便是由缺陷激发出的学习能力,这种能力超出了单个个体的有限存在而指向无限。人类因为拥有无限发展的可能而拥有向未来驰骋的自由。如今人类面对的是自己创造的学习能力更为强大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似乎恰恰也超出了单个人类个体的有限存在而拥有无限发展的可能,但是这种无限却依然需要来自人类想象力的源头活水。人工智能的无限与人类的无限理应互相成就。人工智能的未来,也必定是人类的未来。
由是观之,人工智能的发展的确在某种意义上会终结旧有的人文学科,塑造新的人文学科。实际上,人文学科早已不是第一次在技术进步中经历涅槃。现代人文学科从来就是在焦虑和危机的陪伴下跋涉前行。19世纪下半叶,整个欧洲社会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享受到了自然科学和技术进步带来的巨大繁荣,教育界和研究界无不对自然科学的学科模式推崇备至。人文学科陷入合法性危机,于是纷纷仿效自然科学,以实证主义为核心来重构自己的研究范式,试图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科学性。然而,以德国思想家狄尔泰为首的人文学者,不满于这种自然科学化的专业发展路径,回头重新思考人文学科的本质。狄尔泰区分了以自然界的恒定规律为对象、以实验为方法的自然科学和以历史中动态发展的人类为对象、以阐释学为方法的人文学科,并且强调了人文学科的核心在于无法被自然规律完全解释的生命体验。基于人类共同体的理解、感知、共情、想象、创造,是人文学科有别于自然科学的核心价值所在,也是人文学科为解答“何以成人”的人类自我审问而发展出的探索路径。在那个机器工业高歌猛进的时代,为人文学科重新树立这样的生命理想和学科范式,无疑是一种有力的制衡,也为20世纪纷繁迭出的人文思潮与文化革新浪潮开辟了道路。
当前,发展得如火如荼的人工智能技术与产业,正全面而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社会和人类共同体。狄尔泰所设想的文理之分,已不足以让人文学科成为与技术分庭抗礼的独立领域。人工智能本身的发展已经在呼唤和促成文理融合。恰恰是主导人类精神生活的理解、感知、想象、创造行为,日益成为人工智能模拟人类智能的关键。为此,人工智能凭借数据收集和深度学习,正更快更强地吸收着人文学科所积累的人类情感互动和文化创造的经验。它确实缺乏自己的精神生活和共情需求,但在掌握了数字化的人类精神生活和共情需求之后,却可以提取和仿制人类的生命体验。人类的文学想象力正是人工智能学习的最好样板。然而,人工智能的这种学习,恰恰也为未来的人文学科提供了更具挑战性的研究课题。我们依然能从狄尔泰的生命哲学中得到启示,人类的生命体验之所以需要理解也可以理解,恰恰在于人类本身的个体独特性和群体丰富性,也在于主体交互之中的共情能力。而不断发展的人工智能,恰恰能在海量数据的关联和重组中体现这种丰富性,也能在人机交互的界面再现这种共情的可行性机制。人工智能需要人文学科之处也正是人文学科得以重新出发的思考策源地。人工智能帮助我们重新理解人,人工智能刺激我们重新思考人,我们的文学想象力在人工智能的镜像里将会继续迈向无限的自由和无限的未来。